第一眼看到《脚印》,你可能会立刻被它的美丽和素雅吸引:书衣的白雪地上,孩子与小黑狗似乎要去触摸画面正中那大大的脚印——那是巨人的脚印吗?而脚印里春意盎然,绿色的小草,紫色的野菊——雪地上怎会有这样的奇景?揭开书衣,在封面上,我们看到生机勃勃的春景。故事开始之前,读者可能已经在满怀欣喜地期待了……
书名页连着版权页是一幅跨页画,线条画的背景相当舒朗,疏疏落落的树林、山坡、农舍,但一眼望去,那大块的留白竟然并非空白,而是白雪!在这秀雅的林海雪原中,我们看到一户黄砖墙、大铁门的农家院,门上贴着春联,檐下挂着灯笼,一派喜庆气象。中国人都知道,一定是过大年喽!可是,翻到下一页,刚开始进入正文,我们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一个喜庆的故事,因为元宵节刚过,小主人公小禧的爸爸妈妈就出发去沈阳打工了!在“年年有余”的红灯笼下,孩子不得不向远去的亲人挥手告别。画家没有让我们看到此时小禧的脸,也许是不忍心吧,但翻到下一页,小黑狗一路追到北坡,追着离去的长途汽车,它一定是在代替小禧为爸妈送行吧。
读到这里,我们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关于留守儿童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很不容易讲,因为不可能欢快,孩子与父母分离怎么可能欢快?但又不宜太过忧伤,因为这是讲给孩子的故事。那么,为什么要讲、应该怎么讲呢?作家薛涛与画家郁蓉通过在《脚印》中的默契合作,展现了一个绝好的范例。书中的文字与图画就像乐曲中的不同声部,在和谐地呈现——
从书衣、封面、前环衬到书名页,画面慢慢展开序曲部分,在美丽与素雅的氛围中,读者能感受到温暖与期盼,所以,当告别的一幕来临时,并不会突然感到忧伤。作家平静地开始了文字叙述,情绪克制,带着诗意,而到了下一页就让小禧借爸妈留下的脚印玩起了游戏。作家很了解孩子,分离会让人难过并带来忧伤,但小孩子不会长久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他们天性爱玩且想象力活跃,这是促进成长最好的营养。你看,小禧在雪地上琢磨着爸爸、妈妈和自己的脚印,在想象中与他们一起散步。沉浸在想象中的小禧并不孤独,而且在这样的小村子里,村民之间是那么的和睦友善,从某种角度看就像一家人。
文字讲完村里人们的感叹,讲到“春天要来了”的时候,爷爷出现了,爷爷塞给小禧一个装着野菊种子的纸包。不过,有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这不是爷爷的首次登场,就在前面送别时,与使劲挥手的小禧相依偎的正是爷爷。那时我们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但通过那标志性的蓝色棉帽可以认出他。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这本书文图配合的默契与巧妙。作家和画家都深谙文学创作中象征手法的妙用:这一页的文字里说“那是去年秋天小禧和爸爸妈妈采的野菊种子”,所以那种子对小禧来说是亲情与希望;而在画面里,我们看到爷爷背后挂在墙上的画,有红日、仙鹤和古松,寓意家庭祥瑞与健康长寿。因此,这样的文图配合,传递着相当热烈的祝福。画中的人物关系也很有意思,小禧在前景的特写中垂下眼皮,似乎沉醉在温馨的回忆中;而炕上的爷爷停下手中的筷子,正慈祥地望着孙子,充满关怀和期盼;最有趣的是小黑狗,正紧紧依偎在爷爷膝头(它似乎总是部分地扮演着小禧的心理角色),还好奇地看着小主人,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似的——这样的一幕让故事平添了几分童趣。
作家与画家就这样以合奏的方式推进着故事。作家主要从小禧的视角,用节制与平和的口吻,讲述一个看起来完全是写实的故事:小禧如何精心在爸妈的脚印里种下野菊种子,并辅以漂亮石子的点缀;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种子渐渐发芽;不幸的是,北坡的山火毁了“脚印”;小禧不再想北坡,也尽量避开北坡;爷爷在悄悄地忙碌着什么……薛涛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虽然好像是在讲述写实故事,但实际上描述的是一个可信的心理过程。那个留守的孩子因为太过思念父母,精心埋下且守护着某种东西,可是由于太过脆弱而被意外毁掉,于是他选择忘却和假装无视,实际上是放弃希望。幸好,他身边还有理解并关爱他的爷爷,老人家又以自己的方式种下了希望。
画家也没有用写实的手法来叙述这个故事。郁蓉从最初进入图画书世界开始,就以融入中国传统剪纸手法并结合灵动的线条画作为其风格的标志性特征。她早已注意到,传统剪纸手法用于图画书叙事是有一定限制的,因为剪纸很难表现人物特征和肢体语言。通过不懈的摸索,她的技法渐渐成熟,她绘制的画面就像舞台剧,白纸是舞台,线条画主要用来做舞美设计,而剪出来的形象就是她的布偶演员。当然,她也可能更为自由地混用剪纸、拼贴和线条画来绘制人物,就像在这本书里所做的。所以,她用图画叙述故事时,更多的是捕捉情感,表现人物的情绪,并传递可能的象征意义。比如在小禧躺在玉米垛上一整天的对开画面中,读者看不到孩子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心情,画面差不多七成的面积被灰色的天空占据,从侧上方压向小禧,竖起尾巴(也许处在警戒状态下)的小黑狗在仰望天空,天上飞来了大雁——连大雁都飞回来了,可是爸爸妈妈在哪儿呢?文字里写道:“他不想去北坡了。”这显然是一种象征,配合画面来看,那种决定要放弃希望的心情,是不是表现得特别清晰?
这样的图画书并不是要简单讲件事儿或是描述留守儿童的社会现象,它也并不试图提供什么具体的解决方案,而是在正视这种现象的同时,尝试提供某种心理抚慰的通道。不在其中的读者能生出同理心,而身在其中的孩子至少知道有人能理解他们的处境,并尝试在想象世界中继续保持希望。如《脚印》这样的优秀图画书正是那种用美丽动人的情境来激发小读者想象的艺术品,当故事说到“小禧只想把北坡忘得干干净净”时,画面中伸向远方的起伏的山脊已经郁郁葱葱,孩子特写的侧影在吹一枝蒲公英。那是什么?当然是希望!
在故事的结尾,小禧迎来了回家的爸爸妈妈,画家还在爸爸的行李中添加了一辆电动滑板车,可能是要让小禧(和细心的小读者)得到更大的惊喜,但那满眼的绿意与鲜艳的花朵才是孩子欣喜心情最好的写照。我想,看到最后,不单是孩子,连大人也可能会感到颇有疗愈功效吧。
最让我欣喜的,倒是最后一幅完全没有人物的画面。绿得十分彻底的大自然里,一只狐狸(应该是狐狸妈妈吧)蹲坐在花丛中守望,野菊、桔梗花……开得格外奔放,草地上三只小狐狸在欢快地奔跑,有一只还高高跃起……这一幕似乎已经远离了《脚印》的故事,但看到这一幕的孩子,怎会不渴望去大自然里撒欢儿?而看到这一幕的爸爸妈妈们,又怎能忍心不陪伴在孩子的身边?也许,这是身兼三个孩子妈妈的画家郁蓉,在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委婉建议吧。
(作者系著名阅读推广人、童书译者、作家) 《中国教育报》2021年02月10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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