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家庭中的角色和职责,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想着想着就想到父亲,想起11年前的一段珍贵记忆。
父亲生于1940年9月4日,作为大家族的长门长子,深受男女有别、各负其责、牺牲个人爱好以维护家庭稳定性等传统家庭观念影响,每当家族中遇到棘手问题、艰难地形成决议之后,需要人出面去传达意见、催促族人实施,这个得罪人、吃力不讨好的角色,往往由父亲来承担,他也当仁不让,不太考虑对自己的负面影响,给身边最亲近的人带来压力也浑然不觉。
近来,我越来越多想到父亲最后一次在家庭中履行他的责任,越来越惊讶于他履行责任之坚定、思维之缜密,对家人和后代长远利益考虑之深,越想越对父亲肃然起敬。
精简以后走亲戚的安排
那是2008年1月,特别冷的冬天。父亲生重病4年了,之前做过比较成功的介入治疗,每年冬天都艰难地熬过去,到春天时身体会有所恢复。我侥幸地认为父亲的身体到春天会好起来,父亲没有否认,但显然不这么认为。
1月14日,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我请假回到父亲生活了68年的江苏沛县鹿楼镇。当晚没跟父母说多少话就睡了,第二天早晨还没起床就听到父亲在堂屋说话的声音,他精神状态不错,好像很轻松的样子,似乎体力和精力有明显的恢复,跟来访的客人愉快地谈着天,就像过去几十年那样有说有笑,好像这样的日子还要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按照父亲的要求,我这次在家里陪了他4天。父亲重病之中不忘记履行最后的家庭职责的几个细节,令我终生难以忘怀。
15日早晨来访的是外公的两个亲侄子,是能够代表外公家族的重要人物。两位亲戚快要告辞时,父亲看似轻描淡写地说,大儿子不在老家,家里所有的亲戚往来只由老二(我弟弟)承担,逢年过节走亲戚实在走不过来,应当精简一下,然后他提出了精简的方案。
两位亲戚都欣然同意,看起来他们也很佩服我父亲的智慧,精简延续了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的繁文缛节,不仅对我弟弟有益处,大大减轻他们人情往来的负担,又不至于削弱亲戚之间的感情联结。病中的父亲,为此应当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在他认为适当的时候向适当的人提了出来。
让儿孙感受到爱与公正
有天晚上,父母一起跟我谈起遗产,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他们说,做父母的没有什么财产留下,家里这个老院子和房子将来就留给你这个大儿子,作为父母的一点心意。父亲同时也提醒我,如果要卖掉这个院子,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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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教文汇须首先卖给我弟弟。我弟弟不买,才可以卖给其他人。
鹿楼镇上的这个院子,经济价值并不大,我心里也希望自己继承这个院子的日子越晚越好,父母在世的日子越长越好。但父母的提前安排让我感到一种温暖和爱意,意识到父母处心积虑地避免后代在遗产问题上有任何不确定性,让每个孩子都感受到父母的爱与公正。
我儿子属兔,那年还不到10岁。一天,母亲拿出一个玉石小兔,说是送给孙子的。父亲用手摸摸拴着红绳子的小兔,爱怜的样子就像是在抚摸自己可爱的孙子。这个小兔子至今还由我保管,我要完全确认儿子明白祖父母这份心意之后才会交到他手中。
有天下午,父亲在床上坐起来,夸我太太是个好媳妇,说她为公公看病一点儿也不心疼钱,还骄傲地说自己的同辈们都不如他。我明白这是在夸我这个儿子有出息,让做父亲的他很有荣耀。其实,父亲有很多非常优秀的同辈人,我有个表叔是老三届,恢复高考后考上了清华大学,一直是鹿楼镇的传奇,也是家族的荣耀。但父亲年老重病时对我的认可和鼓励,就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一直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烧。
临终前让家人起誓要团结
18日,探亲假一满我就回到了北京。20日父亲离世的情况,是后来母亲和妹妹告诉我的。
妹妹以女儿的直觉意识到父亲希望亲人一直陪着他,那天晚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弟弟则忙着为父亲的医疗需要奔波,冒着大雪开车去县里取药,差点把车开进沟里。贤惠的弟媳里外操持,妹夫为妹妹提供坚强的支持。儿女们的爱心父亲都知道,并以岩浆般炽热的爱回应,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弟弟、妹妹和其他晚辈的名字:我的乖儿子,我的娇闺女……用这样的呼唤抵抗着可怕难耐的痛感。他还说,年轻时候忙于在外地打工为家里挣钱,对子女照顾不够,希望孩子们原谅他。
那天晚上,父亲还做了一件极其冷静和严肃的事情,要求身边所有的家人把手放在他大腿下面郑重起誓:要团结。家人如此做了。把手放在老人的大腿下起誓,是父亲2004年成为基督徒后从《圣经·创世记》学来的,以示这个誓言是极其严肃、不可违背的。
由此看来,父亲不只按照中国传统的家族观念和方法带领家庭,也学习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观念和方法,而且运用得自如圆融,毫不生硬。这让我想起我三叔说父亲是他们弟兄几个中最聪明的。我三个叔叔一个姑妈都通过升学和从军获得公职,父亲只是一个农民,最高成就不过是泥瓦匠老师傅、鹿楼镇一家照相馆的创办者,但他学习和运用新知识的能力,让我也不得不佩服。
父亲临终所做的这件事,很有创意,极有远见和影响力,对儿女的生命是很大的祝福。后来我们这个大家庭一直很和睦,弟兄之间偶尔有些不同意见,母亲在电话里哽咽着提醒我,一定要在亲人之间为爱而舍己。电话另一端,我一下子就把不同意见放下了,真的在心里放下了。父亲的要求和母亲的规劝,让我的心一下子打开了很多。
11年过去了,父亲在鹿楼镇南边绿树如荫的集体陵园里,默默守护着他深爱的家乡、土地和村庄。我知道父亲歇了地上的劳苦,活在他盼望的乐园,活在亲人的思念中。
(作者系中国教育学会家庭教育专委会常务副理事长)